《東湖印象：一卷千年不干的水墨》

作者：郭慶春

風(fēng)從九十九道灣口吹來，湖面皺起層層疊疊的時光。東湖的煙水深處，浮沉著唐宋的月光，明清的云影，以及今人追尋的槳聲。這是一幅水墨洇開千年的卷軸，未曾干涸。

一、煙波起處

南宋的煙浪亭畔，袁說友的筆鋒剖開了東湖的身世：“只說西湖在帝都，武昌新又說東湖。一圍煙浪六十里，幾隊寒鷗千百雛”。八百年前的風(fēng)穿過摩崖石刻的縫隙，依然帶著水汽的微涼。寒鷗掠過，翅尖劃破湖面，蕩開的漣漪里藏著張舜民瞥見的無主荷花——“荷花滿眼都無主，闇里風(fēng)飄入袖香”，暗香浮動，仿佛隨時要攀上今人的衣襟。

扁舟如槎，載著宋人史彌寧的悠然：“扁舟去穩(wěn)似乘槎，瞥眼輕鷗掠浪花”。而明代霍與瑕的釣艇搖碎了晨光：“日出波光搖釣艇，春深花影落漁灣”。漁灣深處，春深似海，落花與光影共舞，恍若時間在此迷途。

東湖本是長江遺落的血脈，1899年張之洞筑堤建閘，將這片水域輕輕摘下，系在武昌的衣襟上。自此，浩蕩江流化作城中碧玉，卻始終未褪去曠野的魂魄。

二、宋韻層染

宋代是東湖骨骼定型的紀(jì)元。南昌東湖收歸官有，百花洲上豎起講武亭，戰(zhàn)船犁開蓮葉，金戈驚散白鷺。水光劍影交錯間，況志寧的筆卻捕捉到奇異的寧靜：“西風(fēng)戰(zhàn)艦知何處，嬴得斜暉伴白鷗”。烽煙散盡，斜暉依舊溫柔。

李石的梅花在湖冰上琢出江南的雪：“一枝未報江南信，旋琢湖冰看雪花”，冷冽中透出文人的執(zhí)念。而郭祥正獨坐幽處，靜待明月浮金：“一鉤香餌看魚上，萬頃金波待月生”，一鉤香餌懸在時光的弦上，垂釣著天地大美。宋人的風(fēng)雅浸透湖水——焚香裊裊澄澈心神，點茶沫白如雪撫平塵慮，掛畫中的山水與真山水相對無言。

三、楚風(fēng)入墨

楚天的云霞傾入湖中，將東湖染作文化的氣象場。行吟閣飛檐如翼，屈子昂首問天的剪影倒映碧波。公木先生在此長吟：“屈子文章懸日月，行吟閣上白云浮”，精魂直貫蒼穹，與西湖岳墳的忠烈之氣遙相呼應(yīng)。

磨山深處，劉備郊天壇的石階印著歷史的屐痕。鼓架山側(cè)，猶聞楚莊王擊鼓督戰(zhàn)的回聲。九女墩的黃土下，埋葬著太平天國九位女杰的烈骨。趙樸初以詩鑄碑：“青冢何須著姓名，千秋忠骨作蘭馨”，宋慶齡的題詞更如驚雷：“辛亥太平前后起，推翻帝制古今崇”。

珞珈山影臥于湖西，飛檐畫棟的學(xué)府里傳來書聲，應(yīng)和著林間的鳥鳴。春至磨山，李修魯看見“林間舊綠迎新綠，枝上深紅護淺紅”，色彩在枝條上完成生命的接力。

四、時光疊影

四時流轉(zhuǎn)，東湖展卷不同華章。梅園的冷艷是傅龐如筆下的驚鴻一瞥：“萬樹千枝一點紅，花香十里染三冬”，朱砂、宮粉、綠萼在雪幕上點染丹青。當(dāng)櫻花吹雪，漫天粉白覆蓋長堤，恍若吳存詩中“南北長堤彩蜺連，垂楊夾道綠如煙”的仙境再現(xiàn)。待暑氣蒸騰，荷園七千品種競放，王益曾醉吟：“荷花千柄拂煙際，杰然秀干駢雙英”，翠蓋紅裳鋪展到天際。

最是秋光沉淀時。劉邦榮踏菊展而行：“喜逢菊展添霜艷，一路游來一路花”，而馮立五在沁園春中極目：“寥廓東湖，百里漪漣，十里香飄”。金秋的豐饒與絢爛，盡在湖畔恣意潑灑。

五、永恒的潤澤

今人步履叩響湖濱。東湖綠道如青羅帶纏繞33平方公里水域，騎行者掠過楊柳、杉林、濕地，與韓雍的夜月相逢：“湖水漫漫煙霧生，人間萬籟寂無聲。獨留一片秋空月，照見波心徹底清”。月仍是宋時月，清輝滌蕩塵心。

凌波門的棧橋伸向湖心，年輕人踏著薄曦迎接朝陽。水波蕩漾他們的身影，如同八百年前采菱女的笑語在蓮葉間穿梭。慧心雅社內(nèi)，茶筅擊拂沫浪，線香纏繞瓶花——宋人四雅在玻璃幕墻下蘇醒，古韻新聲，共譜清歡。

朱德元帥的預(yù)言正在湖光中顯影：“東湖暫讓西湖好，今后將比西湖強”。這不是勝負之爭，而是對一種開闊氣象的禮贊：西湖承載著過多傳說與典故，而東湖懷抱自然野性，吞吐大荒，以無垠碧水消解著城市的逼仄。

暮色四合，楚成的小舟仍漂蕩在詩句里：“扁舟忽入湖心島，百鳥驚飛月似弓”。那驚飛的鳥群掠過袁說友的寒鷗，穿過李德裕在新繁鑿湖的煙雨，羽翼拍打千年，將東湖的晨昏拍打成一首循環(huán)不息的散文詩。

卷軸仍在舒展。水墨從唐朝的硯臺漫來，潤透鋼筋森林的根基。東湖是江城吐納的肺，亦是安放詩心的玉凈瓶——盛過屈原的憂思、李白的酒盞、毛澤東四十八次凝望的目光，如今盛著每一個向湖而行的靈魂，在煙波深處，與自己重逢。

暮色漫過磨山的脊線，九十九灣的煙水任然浸透著楚天的星斗。湖心島沉默如硯，盛著千年未涸的墨——那里沉淀著屈子行吟的露水，漂著李白放鷹的羽痕，漾開袁說友筆下“一圍煙浪六十里”的寒鷗。而此刻，東湖的脈搏與一個湖南口音的詩人共振：才飲長沙水，又食武昌魚。萬里長江橫渡，極目楚天舒。

這舌尖的鮮甜，原是江水與湖光釀成的詩。毛澤東擱下筆，梅嶺的茶煙散入荷風(fēng)。他嘗到了武昌魚的腴嫩，更嘗到了東湖的魂魄——那在煙雨莽蒼中舒展的楚天，那從“龜蛇鎖大江”到“天塹變通途”的城邦氣度，終化作水墨長卷里一尾銀鱗的躍動。游鱗擺尾處，山河入饌，歲月成詩。

2025年7月16于武漢詩書屋